《九歌之六 少司命》

作者:屈原  朝代:先秦  體裁:楚辭

秋蘭兮麋蕪,①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②芳菲菲兮襲予。
③夫人自有兮美子,④蓀何以兮愁苦?
⑤秋蘭兮青青,⑥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⑦忽獨與余兮目成。
⑧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
⑨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⑩與女沐兮鹹池,⑾晞女發兮陽之阿。
⑿望美人兮未來,⒀臨風怳兮浩歌。
⒁孔蓋兮翠旍,⒂登九天兮撫彗星。
⒃竦長劍兮擁幼艾,⒄蓀獨宜兮為民正。

《九歌之六 少司命》原文賞析

秋天的蘭草和細葉芎藭,
遍布在堂下的庭院之中。
嫩綠葉子夾著潔白小花,
噴噴的香氣撲向面孔。
人們自有他們的好兒好女,
你為什麽那樣地憂心忡忡?

一片片秋蘭青翠茂盛,
嫩綠葉片中伸出著花的紫莖。
滿堂上都是迎神的美人,
忽然間都與我致意傳情。

我來時無語出門也不告辭,
駕起旋風樹起雲霞的旗幟。
悲傷莫過於活生生的離別,
快樂莫過於新結了好相識。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草帶,
我忽然前來又忽然遠離。
日暮時在天帝的郊野住宿,
你等待誰久久停留在雲際?

同你到日浴之地鹹池洗頭,
到日出之處把頭發晾幹。
遠望美人啊仍然沒有來到,
我迎風高唱恍惚幽怨。

孔雀翎制車蓋翠鳥羽飾旌旗,
你升上九天撫持彗星。
一手直握長劍一手橫抱兒童,
只有你最適合為人作主持正!

 ①秋蘭:古所謂蘭草,葉莖皆香。秋天開淡紫色小花.香氣更濃。古人以為生子之祥。麋蕪:即“蘼蕪”,細葉芎藭,葉似芹,叢生,七、八月開白花。根莖可入藥,治婦人無子。以下六句為男巫以大司命口吻迎神所唱。
 ②華:原作“枝”,《楚辭考異》引一本作“華”。王逸《楚辭章句》釋此句為“吐葉垂華”,則本作“華”,今據改。
 ③襲:指香氣撲人。予:我,男巫以大司命口吻自謂。
 ④夫:發語詞,兼有遠指作用。
 ⑤蓀:溪蓀,石菖蒲,一種香草。古人用以指君王等尊貴者。詩中指少司命。何以:因何。
 ⑥青青:借為“菁菁”,茂盛貌。以下三節為少司命所唱。
 ⑦美人:指祈神求子的婦女。
 ⑧忽:很快地。余:我,少司命自謂。目成:用目光傳情,達成默契。
 ⑨儵(shu1舒):同“倏”,迅疾的樣子。逝:離去。
 ⑩君:少司命指稱大司命。須:等待。因大司命受祭結束後升上雲端等待,故少司命這樣問。
 ⑾此句上原有“與女遊兮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王逸無註。《考異》雲:“古本無此二句。”按:“與女”二句與《河伯》中二句重復,當是由《河伯》所竄入,今刪。女(ru3汝):汝。鹹池:神話中天池,太陽在此沐浴。以下二節為男巫以大司命口吻所唱。
 ⑿晞(Xi1西):曬幹。陽之阿(e1婀):即陽谷,也作旸谷,神話中日所出處。
 ⒀美人:此處為大司命稱少司命。大司命在雲端,少司命尚在人間受祭,所以大司命這樣說。
 ⒁怳(huang3恍):神思恍傯惆悵的樣子。浩歌:放歌,高歌。孔蓋:孔雀毛作的車蓋。
 ⒂旍(jing1精):同“旌”,翠旍,翠鳥羽毛裝飾的旌旗。
 ⒃九天:古代傳說天有九重。此處指天之高處。撫:持。
 ⒄竦(song3聳):肅立,此處指筆直地拿著。擁:抱著。幼艾:兒童,即《劄記·月令》所說“養幼少”的“幼少”。
 ⒅正:主也。



【賞析一】
  《少司命》是祭祀少司命神的歌舞辭。少司命是主管人間子嗣的神;因為是主管兒童的,所以稱作“少司命”。宋羅願說:“少司命主人子孫者也。”(《爾雅翼》)王夫之從其說。王夫之並說古代“弗(祓)無子者祀高禖。大司命、少司命皆楚俗為之名而祀之”。(《楚辭通釋》)則少司命乃由高禖演變而來,是女神。《劄記·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牛羊豬三牲)祠於高禖。天子親往。後妃帥九嬪禦,乃禮天子所禦,帶以弓鐲(钅換韋),授以弓矢,幹高禖之前。”鄭玄註:“天子所禦,謂今有娠者。……帶以弓鐲(钅換韋),授以弓矢,求男之祥也。”正義雲:“祭高禖既畢,祝官乃禮接天子所禦幸有娠之人,……乃屬帶此所禦之人以弓鐲(钅換韋),又授之以弓矢於高禖之前。”可見,古之高禖,即求子之神。實質上,高禖管生,司命管死,故在齊楚民間以司命為“大司命”,而以高禖為“少司命”。高禖的來源,鄭玄註說是“玄鳥遺卵,娀簡狄吞之而生契,後王以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變媒言禖,神之也”。就中國而言,燕子春天由南來巢於人家,時天氣已暖,便於洗浴,且春暖花開,人的興致較高,故懷孕者多。則高禖本來就是司子嗣之神。

  本篇是少司命(充作少司命的靈子)與男巫(以大司命的口吻)對唱。其末雲:“蓀獨宜兮為民正”,則末一節為男巫之唱詞。那麽,第一節(有“蓀何以兮愁苦”句)也應為男巫所唱。由歌詞內容看,二、三、四節為少司命唱詞,五、六節也是男巫以大司命口吻所唱。

  因為本篇演唱同前一篇是連接的,少司命、大司命已在場,故再沒有下神、迎神的話,但此一篇的賓主關系與上一篇相反。上一篇後半是女巫以少司命口吻所唱,故此篇開頭是男巫以大司命口吻唱出,來贊頌少司命。從情緒的承接來說,前篇少司命反覆表現出愁苦的心情,故此篇開頭大司命說:“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一方面是對少司命這個愛護生命的女神的烘托,另一方面也暗示此祭祀為的是求子嗣。《爾雅翼》雲:“蘭為國香,人服媚之,古以為生子之祥。而蘼蕪之根主婦人無子。故《少司命》引之。”《政和證類本草》也說芎藭根莖可以入藥,治“婦女血閉無子”。所以說,這兩句不僅更突出了詩的主題,也反映了一個古老的風俗。

  少司命一開始就贊嘆的也是蘭草,同樣暗示了生子的喜兆。“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是說來參加迎神祭祀的婦女很多,都希望有好兒好女,對她投出乞盼的目光,她也回以會意的一瞥。她願意滿足所有人的良好願望。她同這些人既已“目成”,也就沒有愁苦了。她看了祭堂上人的虔誠和禮敬,心領神受,“入不言”而“出不辭”,滿意而去。她乘著旋風,上面插著雲彩的旗幟。對於她又認識了很多相知,感到十分快活;而對於同這些人又將分離,感到悲傷。這是將人的感情與神相通,體現出女神的多情。下面一節則是女神說自己的服飾和離開祭堂的情形。“荷衣兮蕙帶”同大司命的“雲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比起來,帶有女性的特征。“夕宿兮帝郊”是說自己離開後將去的地方。《劄記·月令》孔穎達正義引《鄭誌》,簡狄被以為禖官嘉祥之後,“祀之以配帝,謂之高禖”。則由之轉化而來的少司命宿於帝郊,也是有原因的。“君誰須兮雲之際”是反過來回問大司命的話。

  第五、六節都是男巫以大司命的口吻所唱,先是回答少司命的問話:“我等待你,要陪你到鹹池去洗頭,在陽阿之地曬發。因為一直等你不來,所以在雲端恍然而立,臨風高歌。”第六節描述了少司命升上天空後的情況,描繪出一個保護兒童的光輝形象:她一手筆直地持著長劍,一手抱著兒童。她不僅是送子之神,也是保護兒童之神。“蓀獨宜兮為民正!”事實上唱出了廣大人民群眾對少司命的崇敬與愛戴。

  《大司命》和《少司命》塑造了兩個形象:威嚴的大司命和溫柔多情的少司命。一個體現出陽剛之美,一個體現出陰柔之美。但他們的形象又不是單一的,圖案化的:大司命在威嚴的下面,也體現了對於女性的關切、贊揚與愛護,而少司命在多情善感的背後,具有剛毅而凜然不可犯的一面。她雖是一個一往深情的女性,在保護兒童的方面卻是一個不可幹犯的女神。

  這兩首詩都是一方面用人物自白、傾吐內心的方式展示其精神世界,另一方面用對方眼中所見來刻畫,由對方的贊頌從旁表現的辦法,既變換角度,又內外結合,互相映襯。可以說,兩首詩中的每一段唱詞,都是既寫“他”,又寫“我”。這兩首詩也都采取了抒情與描寫相結合的手法,所以辭采華麗,又韻味深長。  (趙逵夫)

【賞析二】
  《楚辭》中的《九歌》原是一組祭祀鬼神用的樂歌。祭祀形式由男女巫師主持其事,其中有一個是主巫,他或她代表著受祭的男神或女神,並以神鬼的身分在儀式中獨唱獨舞。其余的巫者則以集體的歌舞相配合,起著迎神、送神、頌神、娛神的作用。《九歌》中有的篇章含有談情說愛的內容,那都是表現神與神、鬼與鬼之間的戀愛。過去有人認為《九歌》中也有表現神與人或神與巫相愛的,並且以這篇《少司命》為其突出例證。這其實是一種誤解。那麽《少司命》究竟表現了什麽內容呢?在下面的解釋中,將回答這個問題。

〔第一章〕秋蘭兮蘪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這一章是群巫合唱的迎神曲。由於少司命是專管人間生兒育女和兒童命運的女神,很自然地與女性發生密切的關系,所以參加祭祀儀式的也都是女巫。下面第二章說:“滿堂兮美人”,以及第四章所寫的種種情況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本章以“秋蘭”四句描述了祭祀現場的背景,顯得極為清雅素凈。《少司命》全詩猶如一組淡彩工筆連續畫,讀來令人油然而生恬靜悠遠、芳香盈溢之感,這與富有特色的背景刻畫是分不開的。

  末二句“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夫”是發語詞,“夫人”等於說人們。“蓀”是少司命的代稱。這二句是群巫以女性代表的身分告訴少司命說,人們在她護祐之下養育兒童情況良好,她也就不必成天為此操心擔憂了。兩句詩委婉有致地說明了神對人的關懷和人對神的體貼,一下子消除了人與神之間的距離。作者這樣來表現神和人的關系,實際是表現了對人類命運的美好願望。從寫作技巧上說,這二句是為少司命降臨受祭作了必要的導引。

〔第二章〕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這一章是扮成少司命的主巫的獨唱詞。開頭二句是少司命目中所見的現場背景。前人因為不明白這一章與前一章分別為群巫之詞與少司命之詞,所以就不能解釋為什麽前章已經說了“秋蘭”、“綠葉”之類,此章又要來上一遍。現在我們既已知道兩章分屬不同身分的歌者,就可以體會這一重復頗有意思,它不僅起到前後呼應的作用,而且少司命一唱這兩句就意味她已經來到現場。如果把這二句改為實敘,說道“我少司命從天而降,來到這設祭的廳堂”,那就笨得沒法讀了。

  三四句“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是理解全詩的關鍵。多少人因為誤讀了這二句而一錯到底。他們以為說這話的人是滿堂美人中的一個,意思是少司命獨獨垂青於我,對我眉目傳情。又因為滿堂美人既是女性,於是就把少司命說成男神。後來又有人因為確知少司命為女神,只得把滿堂美人說成是“美男子”。總之講來講去都牽強得很。其實呢,少司命是女神,滿堂美人也是女性。說這兩句話的不是滿堂美人而是少司命。她說自己一到祭祀之處,滿堂的美人就都對她眉目傳情。這個情,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女神與女性之間的友情。少司命既在天上專管兒童福利,當然應該同辛辛苦苦養育兒童的人間婦女交朋友。這朋友並非滿堂美人中的一個,而是滿堂美人的全體。

  但是少司命剛剛交上了一批朋友,她卻又要乘車返航了。進來既沒說一說話,臨走也未告一告別,所以不勝感慨地說:“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二句之所以成為千古絕唱,一方面是因為兩句詩分別概括了全然不同的生活經驗,既準確明快,又經得起玩味。另一方面又因為二句合用在這裏又極其貼切,相比相映,正好表達了少司命此時此地的情感特征。由於兩句詩的工穩對仗與所表現的情事嚴絲合縫,因此顯得猶如天造地設,一點沒有斧鑿的痕跡。我一直猜想,這兩句詩可能對啟發後人認識語言對偶之美起過巨大作用;卻又懷疑後世有些文人未必全部了解這兩句詩所提供的藝術經驗,否則他們為什麽要片面追求駢儷堆砌,而不在對景切事、表達真情實感上下工夫呢?

〔第三章〕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這一章是群巫合唱的問詞。“荷衣蕙帶”是群巫所見的少司命的裝束
  但是此時主巫實際上尚未退場,她只是站在某個高處,離群巫遠遠的,所以群巫問她:您在天郊雲際等候什麽人呢?這一想象也很巧妙,引出了下章少司命一段情意深長的答詞。

〔第四章〕與女兮遊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與女沐兮鹹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這一章是扮成少司命的主巫的答詞。但開頭二句經宋代洪興祖《楚辭補註》指出是《九歌·河伯》篇中的詞句竄入本篇的,這個說法為後來《楚辭》研究者所公認。因此這二句可置勿論。三四句緊接上章,對群巫的疑問作了回答,意思是我在天郊等的就是你們(“女”,通“汝”),要和你們一起在天池裏洗頭發,然後一起在向陽的山灣玩兒一陣,把頭發晾幹。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少司命女神和她的一群女朋友之間的活動,便覺得這想象很有意思,既親呢,又大方,還富有生活氣息。再想到前人的解釋,在這裏放上一位“美男子”,便不能不大感別扭了。

  但是人間的朋友們怎會跑到天上來呢?因此少司命感到惆悵,不禁當風高歌以抒發她的感情。這些描寫進一步表現了她的淳樸和豪放,她既無媚態,也無俗態,只是天性磬露,情真意切,別具一派爽朗自然的風韻。她邀請人間朋友上天來玩固然不能實現,但上天不成情意在,人間的朋友把她想象成有此一番用心,就因為深信這位偉大的女神是與她們同在的。

〔第五章〕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這一章是群巫合唱的送神曲。詩中想象少司命這時已經遠去,帶著全副儀仗登上九天,降服危害人類的“掃帚星”(一說是她拿著“掃帚”為人類掃除邪惡與災禍)。

  “竦長劍兮擁幼艾”一句最值得註意,它猶如戲曲舞臺上英雄人物經過勝利的戰鬥來了一個最後的“亮相”。那一手挺著長劍、一手抱著幼兒的造型,實在是我國文藝創作歷史畫廊中最有光輝的形象之一。照我看來,這比之矗立在紐約港口高達九十三公尺的自由神像還更含有積極的鬥爭經驗,也更為深刻地體現了人民群眾的美學理想。偉大的少司命,她是這樣熱愛新生而幼弱的嬰孩,保衛他們也就是保衛了人類的未來和人類的希望;而在這個充滿了正與邪、善與惡的鬥爭的世界上,還必須挺著長劍才能完成這個偉大的使命。少司命是這樣的懂得愛又懂得恨,這樣的溫厚善良而又勇敢剛強,怎能不贏得人民群眾的贊頌。人民群眾謙虛地聲稱英雄之神少司命最適於為人民作主,而實際上人民群眾正是按照自己的本質、自己的理想來創造這一光輝形象的。

  世界上一切妄想侵略我們、奴役我們的人,無妨通過少司命的形象來了解我們中華民族,並請不要懷疑,少司命手中的長劍是能夠戰勝橫行在太空之中的各式各樣的“掃帚星”的。——當然這只是由本詩引發的聯想。 (金開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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