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余馬兮山臯,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佗傺,忽乎吾將行兮!
《九章之二 涉江》原文賞析
題解:這是屈原晚年又被從鄂渚放逐到漵浦,大概是臨行前之作。我自幼就喜歡這種奇裝異服,
年紀雖然老了興致仍不減退。
佩帶著長劍光耀美麗,
頭戴的切雲冠聳立巍巍。
身披明月之珠腰綴美玉,
但舉世混濁沒人了解我,
我正向高處奔馳一點不回顧。
有角青龍駕轅無角白龍拉套,
我與舜帝重華同遊瑤圃。
登上昆侖山以玉之精英為食,
要與天地同樣萬壽無疆,
要與日月一齊永放光芒。
哀痛南夷之人都不理解我,
天亮後我將渡過長江湘江。
登上鄂渚回頭看看來路,
慨嘆秋冬兩季大風淩厲。
讓我的馬在水邊高地散步,
將我的車在方林那裏停息。
我乘著有窗的船只上溯沅水,
一齊揮動大槳劈波斬浪。
船只慢吞吞不能前進,
在逆流中凝滯榜徨。
早晨便從枉陼出發,
晚上便止宿在辰陽。
只要我內心端正忠直,
再幽僻荒遠又有什麽損傷。
進入漵浦我躊躇徘徊,
心中迷亂不知我要去哪裏。
深深的樹林幽遠晦暗,
乃是猿猴群居棲息之地。
山峰高大險峻把太陽遮蔽,
下面幽深黑暗而又多陰雨。
雪珠雪花紛飛無邊無際,
浮雲流動低垂下接屋宇。
哀痛我這一生沒一點樂趣,
深居獨處就在大山之中。
我不能改變心誌追隨流俗,
所以懷著愁苦而終身困窮。
狂者接輿像罪人自行剃發,
隱士桑扈脫衣服裸身而行。
忠者不一定為世所用,
賢者不一定能受任命。
豈不見伍子胥身逢禍殃,
比幹被剁成肉醬慘遭酷刑。
啊以前的世代也都是這樣,
我又何必怨恨現今的人。
我將依著正道而不猶豫,
那怕困於黑暗終身不見光明。
尾聲唱道:
鸞鳥鳳凰那些俊鳥,
一天天地遠飛難找。
燕雀烏鵲那些凡鳥,
卻在廟堂壇坫上築巢。
申椒與辛夷那些香草香木,
都在雜樹叢中枯死雕零。
腥膻臊臭一起進用,
芳香反而不能靠近。
陰與陽已經顛倒位次,
時令節序也不得當。
滿懷忠信卻惆悵失意,
飄飄忽忽我將遠行他方!
1.奇服:奇偉的服飾,是用來象征自己與眾不同的誌向品行的。
2.衰:懈怠,衰減。
3.鋏(音夾頰:劍柄,這裏代指劍。長鋏即長劍。陸離:長貌。
4.切雲:當時一種高帽子之名。崔嵬:高聳。
5.被:同“披”,戴著。明月:夜光珠。璐:美玉名。
6.莫余知:即“莫知余”,沒有人理解我。
7.方:將要。高馳:遠走高飛。顧:回頭看。
8.虬:無角的龍。驂:四馬駕車,兩邊的馬稱為驂,這裏指用螭來做驂馬。螭(音癡):一種龍。
9.重華:帝舜的名字。瑤:美玉。圃:花園。“瑤之圃”指神話傳說中天帝所句的盛產美玉的花園。
10.英:花朵。玉英:玉樹之花。
11.夷:當時對周邊落後民族的稱呼,帶有蔑視侮辱的意思。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國南部的土著。
12.旦:清晨。濟:渡過。湘:湘江。
13.乘:登上。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西。反顧:回頭看。
14.欸(音哀):嘆息聲。緒風:余風。
15.步馬:讓馬徐行。山臯:山岡。
16.邸:同“抵”,抵達,到。方林:地名。
17.舲(音零)船:有窗的小船。上:溯流而上。
18.齊:同時並舉。吳:國名,也有人解為“大”。榜:船槳。汰:水波。
19.容與:緩慢,舒緩。
20.淹:停留。回水:回旋的水。這句是說船徘徊在回旋的水流中停滯不前。
21.陼:同“渚”。枉陼:地名,在今湖南常德一帶。
22.辰陽:地名,在今湖南辰溪縣西。
23.茍:如果。端:正。
24.傷:損害。這兩句是說如果我的心是正直,即使流放在偏僻荒遠的地方,對我又有什麽傷害呢?
25.漵浦:漵水之濱。儃佪:徘徊。這兩句是說進入漵浦之後,我徘徊猶豫,不知該去哪兒。
26.如:到,往。
27.杳:幽暗。冥冥:幽昧昏暗。
28.狖(音又):長尾猿。
29.幽晦:幽深陰暗。
30.霰:雪珠。紛:繁多。垠:邊際。這句是說雪下得很大,一望無際。
31.霏霏:雲氣濃重的樣子。承:彌漫。宇:天空。這句是說陰雲密布,彌漫天空。
32.終窮:終生困厄。
33.接輿:春秋時楚國的隱士,佯狂傲世。髡(音坤)首:古代刑罰之一,即剃發。相傳接輿自己剃去頭發,避世不出仕。
34.桑扈:古代的隱士。臝:同“裸”。桑扈用驘體行走來表示自己的憤世嫉俗。
35.以:用。這兩句是說忠臣賢士未必會為世所用。
36.伍子:伍子胥,春秋時吳國賢臣。逢殃:指伍子胥被吳王夫差殺害。
37.比幹:商紂王時賢臣,因為直諫,被紂王殺死剖心。菹醢(音租海):古代的酷刑,將人跺成肉醬。
38.皆然:都一樣。
39.董道:堅守正道。豫:猶豫,踟躇。
40.重:重復。昏:暗昧。這句是說必定將終身看不到光明。
41.鸞鳥、鳳凰:都是祥瑞之鳥,比喻賢才。這兩句是說賢者一天天遠離朝廷。
42.燕雀、烏鵲:比喻諂佞小人。
43.堂:殿堂。壇:祭壇。比喻小人擠滿朝廷。
44.露申:一做“露甲”,即瑞香花。辛夷:一種香木,即木蘭。
45.林薄:草木雜生的地方。
46.腥臊:惡臭之物,比喻諂佞之人。禦:進用。
47.芳:芳潔之物,比喻忠直君子。薄:靠近。
48.陰陽易位:比喻楚國混亂顛倒的現實。
49.當:合。
50.懷信:懷抱忠信。侘傺:惆悵失意。
51.忽:恍惚,茫然。
【賞析】
關於《涉江》篇的題旨,王逸《楚辭章句》說:“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誌高遠,國無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汪瑗《楚辭集解》說:“此篇言己行義之高潔,哀濁世而莫我知也。欲將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寧甘愁苦以終身,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故以‘涉江’名之,蓋謂將涉江而遠去耳。”這兩種意見都比較準確地概括出了本文的主題思想,以後學人對此文主題的解釋大多與之相同。關於本篇的寫作時間,則有許多分歧,大概有以下四種意見:一說是作於楚懷王時期,這種意見以汪瑗為代表,汪璦《楚辭集解》認為本篇“末又援引古人以自慰,其詞和,其氣平,其文簡而潔,無一語及壅君讒人之怨恨,其作於遭讒人之始,未放之先歟!與《惜誦》相表裏,皆一時之作”。第二種說法是作於頃襄王初年,如林雲銘《楚辭燈》說作於頃襄王二年(前297)。戴震《屈原賦註》也說:“至此重遭讒謗,濟江而南,往斥逐之所。蓋頃襄王復遷之江南時也。”第三種意見認為作於被放逐期間,時約頃襄王九年左右,如蔣驥《山帶閣註楚辭》說“《涉江》、《哀郢》,皆頃襄時放於江南所作,然《哀郢》發郢而至陵陽,皆自西往東。《涉江》從鄂渚入漵浦,乃自東北往西南,當在既放陵陽之後”,又說:“頃襄即位,自郢放陵陽。……居陵陽九年,作《哀郢》,已而自陵陽入辰漵,作《涉江》。”第四種意見認為是臨死前的作品,如郭沫若《屈原研究》認為,頃襄王二十一年白起破郢後,屈原被趕到江南,“接連著做了《涉江》、《懷沙》、《惜往日》諸篇,終於自沈了”。以上諸說中,汪瑗作於懷王時代說不可取,因其詞實際上並不平和,其作於放逐後之情景甚為明顯。在作於頃襄王時代之說中,蔣驥說較為可取,因從整篇文章的思想來看,此時的屈原對楚王已完全失望,與《離騷》等中年之作不同,雖具體年代有待商榷,但大致可定為是流放江南多年之後,是屈原晚年的作品。
全篇一般分為五段。
從開頭至“旦余濟乎江湘”為第一段,述說自己高尚理想和現實的矛盾,闡明這次涉江遠走的基本原因,“奇服”、“長鋏”、“切雲”之“冠”、“明月”、“寶璐”等都用以象征自己高尚的品德與才能,蔣驥說:“與世殊異之服,喻誌行之不群也。”自流放以來,屈原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身體也一天天衰老下去,可他為楚國的進步的努力絕沒有放棄過,朱熹說:“登昆侖,言所致之高;食玉英,言所養之潔。”(《楚辭集註》)他堅持改革,希望楚國強盛的想法始終沒有減弱,決不因為遭受打擊,遇到流放而灰心。但他心中感到莫名的孤獨。“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高行潔誌卻不為世人所理解,這真使人太傷感了。因此,決定渡江而去。
從“乘鄂渚而反顧兮”至“雖僻遠之何傷”為第二段,敘述一路走來,途中的經歷和自己的感慨。“乘鄂渚”四句,言自己登上今湖北武昌西面的鄂渚,不禁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途,又放馬在山臯上小跑,直到方林(亦在今長江北岸)才把車子停住。“乘舲船”四句言自己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與漩渦中艱難行進,盡管船工齊心協力,用槳擊水,但船卻停滯不動,很難前進,此情此景不是正如詩人自己的處境嗎?“朝發枉陼”四句,接寫自己的行程,早上從枉陼出發,晚上到了辰陽,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作者思想愈加堅定。他堅信自己的誌向是正確的,是忠誠的,是無私的。同時,堅信無論如何的艱難困苦,自己都不感到悲傷。
從“入漵浦余儃佪兮”至“固將愁苦而終窮”為第三段,寫進入漵浦以後,獨處深山的情景。“入淑浦”四句言已進入漵浦。漵浦在辰陽的萬山之中。這裏深林杳冥,榛莽叢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山峻高”四句寫深山之中,雲氣彌漫,天地相連,更進一步描繪沅西之地山高林深,極少人煙的景象。這是對流放地的環境的形容誇張,也是對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隱喻,為下文四句作好鋪墊。“哀吾生之無樂兮”四句言自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環境當中,是無樂可言了。然而就是這樣,也絕不改變自己原先的政治理想與生活習慣,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汙,妥協變節。
從“接輿髡首兮”至“固將重昏而終身”是第四段,從自己本身經歷聯系歷史上的一些忠誠義士的遭遇,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接輿是春秋時楚國的隱士,即《論語》所說的“楚狂接輿”,與孔子同時。《論語·微子》說:“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戰國策·秦三》說:“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髡首,剃發,是古時一種刑罰,接輿被發佯狂,是堅決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表示。桑扈,也是古隱士,即《論語》所說的子桑伯子,《莊子》所說的子桑戶。《孔子家語》說他“不衣冠而處”,也是一種玩世不恭,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行為。伍子即伍子胥,春秋時吳國的賢臣,吳王夫差聽信伯嚭(pi3)的讒言,逼迫伍員自殺。比幹,殷紂王的叔伯父(一說是紂王的庶兄)。傳說紂王淫亂,不理朝政,比幹強諫,被紂王剖心而死。詩中“菹醢”二字極雲其被刑之慘酷(寒砧:大概作者將比幹與梅伯所受之刑混淆了)。“接輿”六句是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四個事例來說明一個觀點:接輿、桑扈是消極不合作,結果為時代所遺棄;伍員、比幹是想拯救國家改變現實的,但又不免殺身之禍,所以結論是“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與前世而皆然兮”四句說自己知道,所有賢士均是如此,我又何怨於今天之人!表明自己仍將正道直行,毫不猶豫,而這樣勢必遭遇重重黑暗,必須準備在黑暗中奮鬥終身。
“亂曰”以下為第五段。批判楚國政治黑暗,邪佞之人執掌權柄,而賢能之人卻遭到迫害。“鸞鳥鳳皇”四句,比喻賢士遠離,小人竊位。鳳凰是古傳說中的神鳥,這裏比喻賢士。“燕雀烏鵲”用以比喻小人。“露申辛夷”四句言露申辛夷等香草香木竟死於叢林之中,“腥臊”比喻奸邪之人陸續進用,而忠誠義士卻被拒之門外。“陰陽易位”四句更點出了社會上陰陽變更位置的情況,事物的是非一切都顛倒了,他竟不得其時。不言而喻,他一方面胸懷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意徬徨。既然齷齪的環境難以久留,他將要離開這裏遠去。
本篇是屈原晚年之作,寫作時間當在《哀郢》之後,這首詩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是詩中有一大段記行文字。姜亮夫先生《屈原賦校註》說:“此章言自陵陽渡江而入洞庭,過枉陼、辰陽入漵浦而上焉,蓋紀其行也。發軔為濟江,故題曰《涉江》也,……文義皆極明白,路徑尤為明晰。”這段文字描繪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為我國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紀行詩歌,對後世同類詩歌的創作發生了影響。詩中景物描寫和情感抒發的有機結合,達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在詩歌的第二段,通過行程、景物、季節、氣候的描寫和詩人心靈思想的抒發,我們仿佛看到了一位飽經滄桑,孤立無助,登上鄂渚回顧走過的道路的老年詩人的形象,又仿佛看到了一葉扁舟在急流漩渦中艱難前進,舟中的逐臣的心緒正與這小船的遭遇一樣,有著抒發不完的千絲萬縷的感情。而詩歌第三段進入漵浦之後的深山老林的描寫,襯托出了詩人寂寞、悲憤的心情,也令讀者不禁扼腕嘆絕。本篇比喻象征手法的運用也十分純熟。詩歌一開始,詩人便采用了象征手法,用好奇服、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佩寶璐來表現自己的誌行,以駕青虬驂白螭、遊瑤圃、食玉英來象征自己高遠的誌向。最後一段,又以鸞鳥、鳳凰、香草來象征正直、高潔;以燕雀、烏鵲、腥臊來比喻邪惡勢力,充分抒發了詩人內心對當前社會的深切感受。 (林家驪)lookup.tw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