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
宮北田塍曉氣酣,黃桑飲露窣宮簾。
長腰健婦偷攀折,將餵吳王八繭蠶。
竹裏繰絲挑網車,青蟬獨噪日光斜。
桃膠迎夏香琥珀,自課越傭能種瓜。
三十未有二十餘,白日長饑小甲蔬。
橋頭長老相哀念,因遺戎韜一卷書。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
春水初生乳燕飛,黃蜂小尾撲花歸。
窗含遠色通書幌,魚擁香鉤近石磯。
泉沙軟臥鴛鴦暖,曲岸回篙舴艋遲。
瀉酒木欄椒葉蓋,病容扶起種菱絲。
邊讓今朝憶蔡邕,無心裁曲臥春風。
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
長巒谷口倚嵇家,白晝千峰老翠華。
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蒓花。
松溪黑水新龍卵,桂洞生硝舊馬牙。
誰遣虞卿裁道帔,輕綃一匹染朝霞。
小樹開朝徑,長茸濕夜煙。
柳花驚雪浦,麥雨漲溪田。
古剎疏鐘度,遙嵐破月懸。
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
《南园十三首》原文賞析
花枝草蔓眼中開, 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 嫁與春風不用媒。
《南園十三首》是李賀辭官回鄉居住昌谷家中所作。南園與《昌谷北園新筍四首》提到的“北園”同為詩人的家園。這組詩為了解、研究李賀居鄉期間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因而十分可貴。
這是一首描摹南園景色、慨嘆春暮花落的小詩。前兩句寫花開。春回大地,南園百花競放,艷麗多姿。首句的“花枝”指木本花卉,“草蔓”指草本花卉,“花枝草蔓”概括了園內所有的花。其中“花枝”高昂,“草蔓”低垂,一者剛勁,一者柔婉,參差錯落,姿態萬千。李賀寫詩構思精巧,包孕密致,於此可見一斑。次句“小白長紅”寫花的顏色,意思是紅的多,白的少。“越女腮”是由此產生的聯想,把嬌艷的鮮花比作越地美女的面頰,賦予物以某種人的素質,從而顯得格外精神。
後兩句寫花落。日中花開,眼前一片姹紫嫣紅,真是美不勝收。可是好景不長,到了“日暮”,百花雕零,落紅滿地。“可憐”二字表達了詩人無限惋惜的深情。是惜花、惜春,也是自傷自悼。李賀當時不過二十來歲,正是年青有為的時期,卻不為當局所重用,猶如花盛開時無人欣賞。想到紅顏難久,容華易謝,不免悲從中來。“落花不再春”,待到花殘人老,就再也無法恢復舊日的容顏和生氣。末句用擬人的手法寫花落時身不由已的狀態。“嫁與春風不用媒”,委身於春風,不須媒人作合,沒有任何阻攔,好象兩廂情願。其實,花何嘗願意離開本枝,隨風飄零,只為盛時已過,無力撐持,春風過處,便不由自主地墜落下來。這句的“嫁”字與第二句中的“越女腮”相映照,越發顯得悲苦酸辛。當時盛開,顏色鮮麗,宛如西施故鄉的美女。而今“出嫁”,已是花殘“人老”,非復當時容顏,撫今憶昔,倍增悵惘。結句婉曲深沈,制造了濃烈的悲劇氣氛。這首七言絕句,以賦筆為主,兼用比興手法,清新委婉,風格別具,是不可多得的抒情佳品。
(朱世英)
男兒何不帶吳鉤, 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 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首詩由兩個設問句組成,頓挫激越,而又直抒胸臆,把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都淋漓酣暢地表達出來了。
第一個設問是泛問,也是自問,含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豪情。“男兒何不帶吳鉤”,起句峻急,緊連次句“收取關山五十州”,猶如懸流飛瀑,從高處跌落而下,顯得氣勢磅礴。“帶吳鉤”指從軍的行動,身佩軍刀,奔赴疆場,那氣概多麽豪邁!“收復關山”是從軍的目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詩人怎甘蟄居鄉間,無所作為呢?因而他向往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一、二兩句,十四字一氣呵成,節奏明快,與詩人那昂揚的意緒和緊迫的心情十分契合。首句“何不”二字極富表現力,它不只構成了特定句式(疑問),而且強調了反詰的語氣,增強了詩句傳情達意的力量。詩人面對烽火連天、戰亂不已的局面,焦急萬分,恨不得立即身佩寶刀,奔赴沙場,保衛家邦。“何不”雲雲,反躬自問,有勢在必行之意,又暗示出危急的軍情和詩人自己焦慮不安的心境。此外,它還使人感受到詩人那郁積已久的憤懣情懷。李賀是個書生,早就詩名遠揚,本可以才學入仕,但這條進身之路被“避父諱”這一封建禮教無情地堵死了,使他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何不”一語,表示實在出於無奈。次句一個“取”字,舉重若輕,有破竹之勢,生動地表達了詩人急切的救國心願。然而“收取關山五十州”談何容易?書生意氣,自然成就不了收復關山的大業,而要想擺脫眼前悲涼的處境,又非經歷戎馬生涯,殺敵建功不可。這一矛盾,突出表現了詩人憤激不平之情。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詩人問道:封侯拜相,繪像淩煙閣的,哪有一個是書生出身?這裏詩人又不用陳述句而用設問句,牢騷的意味顯得更加濃郁。看起來,詩人是從反面襯托投筆從戎的必要性,實際上是進一步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憤激情懷。由昂揚激越轉入沈郁哀怨,既見出反襯的筆法,又見出起伏的節奏,峻急中作回蕩之姿。就這樣,詩人把自己復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在詩歌的節奏裏,使讀者從節奏的感染中加深對主題的理解、感受。
李賀《南園》組詩,多就園內外景物諷詠,以寫其生活與感情。但此首不借所見發端,卻憑空寄慨,於豪情中見憤然之意。蓋只是同時所作,拉雜匯編,不能以題目限的。
(朱世英)
尋章摘句老雕蟲, 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 文章何處哭秋風?
慨嘆讀書無用、懷才見棄,是這首絕句的命意所在。
詩的前兩句描述艱苦的書齋生活,其中隱隱地流露出怨艾之情。首句說我的青春年華就消磨在這尋章摘句的雕蟲小技上了。此句詩意,好象有點自卑自賤,頗耐人尋繹。李賀向以文才自負,曾把自己比作“漢劍”,“自言漢劍當飛去”(《出城寄權璩、楊敬之》),抱負遠大。可是,現實無情,使他處於“天荒地老無人識”(《致酒行》)的境地。“雕蟲”之詞出於李賀筆下,顯然是憤激之辭。句中的“老”字用作動詞,有終老紙筆之間的意思,包含著無限的辛酸。
次句用白描手法顯現自己刻苦讀書、發奮寫作的情狀:一彎殘月,低映檐前,擡頭望去,象是當簾掛著的玉弓;天將破曉,而自己還在孜孜不倦地琢句謀篇。這裏,詩人慘淡苦吟的精神和他那只有殘月作伴的落寞悲涼的處境形成鮮明的比照,暗示性很強。
讀書為何無用?有才學為何不能見用於世?三、四句遒勁悲愴,把個人遭遇和國家命運聯系起來,揭示了造成內心痛苦的社會根源,表達了郁積已久的憂憤情懷。“遼海”指東北邊境,即唐河北道屬地。從元和四年(809)到元和七年,這一帶割據勢力先後發生兵變,全然無視朝廷的政令。唐憲宗曾多次派兵討伐,屢戰屢敗,弄得天下疲憊,而藩鎮割據的局面依然如故。國家多難,民不聊生,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一;由於戰亂不已,朝廷重用武士,輕視儒生,以致斯文淪落,這是詩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二。末句的“文章”指代文士,實即作者自己。“哭秋風”不是一般的悲秋,而是感傷時事、哀悼窮途的文士之悲。此與屈原的“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九章·悲回風》)頗有相似之處。時暗君昏則文章不顯,這正是屈原之所以“悲回風”(按:“回風”即秋風)、李賀之所以“哭秋風”的真正原因。
這首詩比較含蓄深沈,在表現方法上也顯得靈活多變。首句敘事兼言情,滿腹牢騷通過一個“老”字傾吐出來,煉字的功夫極深。次句寫景,亦即敘事、言情,它與首句相照應,活畫出詩人勤奮的書齋生活和苦悶的內心世界。“玉弓”一詞,暗點兵象,為“遼海”二句伏線,牽絲帶筆,曲曲相關,見出文心之細。第三句只點明時間和地點,不言事(戰事)而事自明,頗具含蓄之致。三、四兩句若即若離,似斷實續,結構得非常精巧;詩人用隱晦曲折的手法揭示了造成斯文淪落的社會根源,從而深化了主題,加強了詩歌的感染力量。
(朱世英)
長卿牢落悲空舍, 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 明朝歸去事猿公。
這是一首述懷之作。前兩句寫古人,暗示前車可鑒;後兩句寫自己,宣稱要棄文習武,易轍而行。
首句描述司馬相如窮愁潦倒的境況。這位大辭賦家才氣縱橫,早年因景帝“不好辭賦”,長期沈淪下僚,後依梁孝王,廁身門下,過著閑散無聊的生活。梁孝王死後,他回到故鄉成都,家徒四壁,窮窘不堪。(見《漢書·司馬相如傳》)“空舍”,正是這種情況的寫照。李賀以司馬相如自況,出於自負,更出於自悲。次句寫東方朔。這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人,他見世道險惡,在宮廷中,常以開玩笑的形式進行諷諫,以避免直言悖上。結果漢武帝只把他當作俳優看待,而在政治上不予信任。有才能而不得施展,詼諧取容,怵惕終生,東方朔的遭遇是斯文淪喪的又一個例證。詩人回顧歷史,瞻望前程,不免感到茫然。
三、四句直接披露懷抱,表示要棄文習武。既然歷來斯文淪喪,學文無用,倒不如買柄利劍去訪求名師,學習武藝,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詩人表面顯得很冷靜,覺得還有路可走,其實這是他在屢受挫折,看透了險惡世道之後發出的哀嘆。李賀的政治理想並不在於兵戈治國,而是禮樂興邦。棄文習武的違心之言,只不過是反映理想幻滅時痛苦而絕望的反常心理。
這首詩,把自己和前人揉合在一起,把歷史和現實揉合在一起,把論世和述懷揉合在一起,結構新奇巧妙。詩歌多處用典。或引用古人古事據以論世,或引用神話傳說借以述懷。前者是因,後者是果,四句一氣呵成,語意連貫,所用的典故都以各自顯現的形象融入整個畫面之中,無今無古,無我無他,顯得渾化蘊藉,使人有諷詠不盡之意。
(朱世英)
小樹開朝徑,長茸濕夜煙。柳花驚雪浦,麥雨漲溪田。
古剎疏鐘度,遙嵐破月懸。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
這是一首詩,也是一幅畫。詩人以詩作畫,采用移步換形的方法,就象繪制動畫片那樣,描繪出南園一帶從早到晚的水色山光,旖旎動人。
首二句寫晨景。夜霧逐漸消散,一條蜿蜒於綠樹叢中的羊腸小道隨著天色轉明而豁然開朗。路邊的蒙茸細草沾滿了露水,濕漉漉的,分外蒼翠可愛。詩歌開頭從林間小路落筆,然後由此及彼,依次點染。顯然,它展示的是詩人清晨出遊時觀察所得的印象。
三、四句寫白晝的景色。詩人由幽靜、逼仄的林間小道來到空曠的溪水旁邊。這時風和日暖,晨露已晞,柳絮紛紛揚揚,飄落在溪邊的淺灘上,白花花的一片,象是鋪了一層雪。陽春三月,鶯飛草長,詩人沿途所見多是綠的樹,綠的草,綠的田園。到了這裏,眼前忽地出現一片銀白色,不禁大為驚奇。驚定之後,也就盡情欣賞起這似雪非雪的奇異景象來。
詩人觀賞了“雪浦”之後,把視線移向溪水和它兩岸的田壟。因為不久前下過一場透雨,溪水上漲了,田裏的水也平平滿滿的。春水豐足是喜人的景象,它預示著將會有一個好的年景。
前四句,都是表現自然景物,只有第三句中的“驚”字寫人,透露出“詩中有人”,有人的觀感,有人的情思。這種觀感和情思把詩歌所展示的各種各樣的自然景物融成一片。
後四句寫夜晚的景色。五、六兩句對仗工切,揉磨入細。“古剎疏鐘度”寫聲,“遙嵐破月懸”寫色,其中“古剎”和“遙嵐”一實一虛,迥然不同,然而又都含有“遠”的意思。謂之“古剎”,說明建造時間已很久長;稱作“遙嵐”,表示山與人相距甚為遙遠。兩兩比照、映襯,融入和諧統一的畫面之中,便覺自然真切,意境遙深。
末二句寫船家夜漁的情景。在山村灘多水淺的小河邊,夜間漁人用竹枝紮成火把照明,魚一見光亮,就慢慢靠近,楞頭楞腦地聽人擺弄。“沙頭敲石火”描寫捕魚人在河灘擊石取火,“燒竹照漁船”緊接上句,交代擊石取火是為了替漁船照明。盡管並沒有直接提到打魚的事,但字句之間已作了暗示,讓讀者通過想象予以補充。
這首詩前六句主要描摹自然景物,運筆精細,力求形肖神似,象是嚴謹密致的工筆山水畫。末二句正面寫人的活動,用墨省儉,重在寫意,猶如輕松淡雅的風俗畫。兩者相搭配,相映襯,情景十分動人。而且詩中的山嵐、溪水、古剎、漁船,乃至一草一木都顯得寥蕭淡泊,有世外之意。想來是詩人的情致滲透到作品的形象裏,從而構成這樣一種特殊的意蘊,反映了詩人“老去溪頭作釣翁”(《南園》其十)的歸隱之情。當然,這不過是他仕進絕望的痛苦的另一種表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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