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石壕吏》原文賞析
[1]一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六十萬大軍包圍安慶緒於鄴城,由於指揮不統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軍潰敗。唐王朝為補充兵力,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強行抓人當兵,人民苦不堪言。這時,杜甫正由洛陽經過潼關,趕回華州任所。途中就其所見所聞,寫成了《三吏》、《三別》。《石壕吏》是《三吏》中的一篇。全詩的主題是通過對“有吏夜捉人”的形象描繪,揭露官吏的橫暴,反映人民的苦難。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不宜輕易放過。在封建社會裏,由於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於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裏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於暗示性。可以設想,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或者……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雞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讀杜心解》),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且是就頭一句的環境烘托說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裏生發出來。不說“征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於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於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墻”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
從“吏呼一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史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並為老婦以下的訴說制造出悲憤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關系。“婦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來的。下面,詩人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自見。“聽婦前致詞”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明顯地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讀這十三句詩的時候,千萬別以為這是“老婦”一口氣說下去的,而縣吏則在那裏洗耳恭聽。實際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不僅發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一次轉折。可以想見,這是針對縣吏的第一次逼問訴苦的。在這以前,詩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門看”,便撲了進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一個男人,撲了個空。於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三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剛剛捎來一封信,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也許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總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擡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雷霆:“難道你家裏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一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這兩句,也許不是一口氣說下去的,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的解釋是:老婦先說了一句:“家裏再沒人了!”而在這當兒,被兒媳婦抱在懷裏躲到什麽地方的小孫兒,受了怒吼聲的驚嚇,哭了起來,掩口也不頂用。於是縣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謊!不是有個孩子哭嗎?”老婦不得已,這才說:“只有個孫子啊!還吃奶呢,小得很!”“吃誰的奶?總有個母親吧!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死了,因為要奶孩子,沒有改嫁。可憐她衣服破破爛爛,怎麽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本子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可見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老婦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後一段雖然只有四句,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表明老婦已被抓走,兒媳婦低聲哭泣。“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婦一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一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於敘事中含無限深情。試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而時隔一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是何心情?詩人作何感想?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註》裏說:“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於老弱。詩雲: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說,“民為邦本”,把人民整成這個樣子,統治者的寶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詩人杜甫面對這一切,沒有美化現實,卻如實地揭露了政治黑暗,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贊道:“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一點說的。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於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毫無概念化的感覺。詩還運用了藏問於答的表現手法。“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矛盾雙方之後,便集中寫“婦”,不復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於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於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墻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麽,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自然是給孩子餵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於詩人筆墨簡潔、洗煉,全詩一百二十個字,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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