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
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
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絕頂誰能窮。
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
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
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
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
森然魄動下馬拜,松柏一徑趨靈宮。
粉墻丹柱動光彩,鬼物圖畫填青紅。
升階傴僂薦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廟令老人識神意,睢盱偵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導我擲,雲此最吉余難同。
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長終。
侯王將相望久絕,神縱欲福難為功。
夜投佛寺上高閣,星月掩映雲瞳朧。
猿鳴鐘動不知曙,杲杲寒日生於東。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原文賞析
三公:周以太師、太保、太傅為三公,後世用以稱人臣的最高官位。杯珓:占蔔用的工具,有對稱的兩片,合起擲地,以其俯仰定兇吉。【簡析】:
詩人本不信佛,在他著名的奏章《諫迎佛骨》中就說過“自佛法入中國,帝王事之壽不能長”等話,曾引起憲宗大怒,幾乎喪了性命。這次繞道而去,主要是遊山,但在廟令的慫恿下隨俗占蔔,因為卦吉而高興。詩人叠遭不幸,對現實已經感到灰心,便借機自我解嘲,發發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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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元十九年(803),京畿大旱。韓愈因上書請寬民徭,被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令。永貞元年(805)遇大赦,離陽山到郴州(今湖南郴縣)待命。九月,由郴州赴江陵府(今湖北江陵)任法曹參軍,途中遊衡山時寫下這首詩。詩中深沈地抒發了他對仕途坎坷的不滿情懷。
衡山聳立在湖南衡陽盆地北端,氣勢雄偉。山上的衡嶽廟,是遊人向往的名勝。詩的開頭六句,寫衡嶽的形勢和氣象,起筆高遠,用語不凡。先總敘五嶽,再專敘衡嶽,突出衡嶽在五嶽中的崇高地位。按古時帝王的祭典,五嶽都相當於爵秩最高的“三公”。泰山、衡山、華山、恒山,各鎮東、南、西、北四方,而嵩山則處在中間。衡嶽在炎熱而荒僻的南方,古人以為這裏有很多妖魔鬼怪,天帝授予嶽神權力,使它能專力雄鎮一方。詩人一連采用四個敘述句,從“五嶽”寫到衡嶽,竭盡鋪墊之能事。緊接二句,便一下子把衡山形勢的險要勾勒了出來:衡嶽半山腰中蘊藏著雲霧,不時噴泄出來,雖有山頂,又怎能攀登上去呢!一句中連用“噴”、“泄”、“藏”三個動詞,來描繪平日衡山雲霧濃重不散,既奇突,又貼切。
以下八句寫登山。“我來”二句,是敘事,亦是寫景,寫出了秋雨欲來的景象,給人一種沈悶和壓抑之感。欲揚先抑,詩意推起一道波瀾。“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說衡嶽有靈,使天氣由陰而晴,詩意陡轉。雲霧全消,眾峰頓現,原是自然界本身的變化,而詩人卻說是自己“潛心默禱”、把正直的神明“感通”的結果。“正直”二字寓有深意。往下連用兩聯,描寫眾峰由隱而現後的景象。“須臾”一聯,寫出了山間景色變化之快:霎那之間,浮雲掃盡,眾峰顯露,仰面看去,那高峻陡峭的山峰,就好比擎天柱支撐著天空。這一聯是虛寫,給人以豁然開朗、奇險明快之感。據《水經註》載:衡山有三峰,自遠望去,蒼蒼隱天。所以晉代羅含的《湘中記》也說:“望若陣雲,非清霽素朝,不見其峰。”“紫蓋”一聯,描寫紫蓋峰連延著與天柱峰相接,石廩峰騰躍起伏,堆擁著祝融峰。這是實寫。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說,“是登絕頂寫實景,妙用‘眾峰出’領起,蓋上聯虛,此聯實,虛實相生;下接‘森然魄動’句,復虛寫四峰之高峻,的是古詩神境。”聯系上下詩意來看,此說不無道理。
“森然”以下十四句,寫謁廟,是全詩中心所在。詩人通過對祭神問天的描述,傾吐其無處申訴的悒郁情懷。“森然”二句,點出謁衡嶽廟的題意。目的地已經到達,險峻的山峰,使人驚心動魄,不由得下馬揖拜。沿著一條松柏古徑,急步走向神靈的殿堂。既反映了詩人當時肅然起敬的感受,也烘托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粉墻”二句,寫走進廟門後四壁所見:雪白的墻壁和朱紅的柱子,交相輝映,光彩浮動;上邊都用青紅的彩色,畫滿了鬼怪的圖像,寫出寺廟的特征。“升階”以下六句寫行祭。詩人登上臺階,彎著腰向神像進獻幹肉和酒,想借這些菲薄的祭品來表明自己的虔誠。掌管神廟的老人很能了解神意,眼瞪瞪地在一旁窺察,鞠躬致禮。他手持占蔔用的杯珓,教給詩人投擲的方法;而後又根據卦象,說是得到了最吉的征兆,那是其他人所不易得到的。但是,正是“雲此最吉餘難同”的結語,卻引出了詩人一肚皮牢騷:自己在陽山貶所沒有被折磨致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後只求衣食粗安,就甘心長此而終,哪裏還存什麽侯王將相之望!神明縱然想賜福保佑,恐怕也難奏效了。這一段描寫和牢騷,既真實,又動人,深刻地反映了詩人當時內心的不滿情緒。詩人關心自己的前途,當然希望占蔔能得到一個非常吉利的答復。但是,當他得知是一個“最吉”的答復之後,他倒反而產生了懷疑,以致大發起牢騷來了。這大概與他當時對朝延政治鬥爭的形勢有所了解有關吧!
末四句,歸結詩題“宿嶽寺”之意。先寫上高閣時所見夜景:月色星光,因雲氣掩映而隱約不明。接著翻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詩意(《從斤竹澗越嶺西行詩》),寫道:“猿鳴鐘動不知曙”。本來聽到猿聲啼叫就知道是天亮了,但詩人因為酣睡,連天亮時猿的啼叫聲和寺院的鐘聲都沒有聽到。詩人身遭貶謫,卻一覺睡到天明,足見襟懷之曠達。末句“寒日”,又照應上文“秋雨”、、“陰氣”,筆力遒勁。
此詩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意境開闊,章法井然。詩一開首便從大處落筆,氣勢磅礴。中間寫衡嶽諸峰,突兀高聳,令人心驚魄動。求神問蔔一段,亦莊亦諧,其實是詩人借以解嘲消悶。末尾數句,更清楚地反映出詩人對現實所采取的比較泠漠的態度,他對自己被貶“蠻荒”的怨憤,也溢於言表。通篇一韻到底。押韻句末尾皆用三平調(少數用“平仄平”),音節鏗鏘有力。詩的語言古樸蒼勁,筆調靈活自如,風格凝煉典重,無論意境或修辭,都獨辟蹊徑,一掃前人記遊詩的陳詞濫調,正如沈德潛《唐詩別裁》所說:“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公詩足以當此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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