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屙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祈祈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徵在今。
《登池上楼》原文賞析
謝靈運作為南朝門第最為華貴的士族家庭的子弟,作為東晉名將謝玄之孫、爵位繼承人,又自幼穎悟過人,長成後驕縱自負,在政治上自然抱有很大的雄心。而宋武帝劉裕去世後,諸子年幼,形勢不穩,又使他深深卷入權力鬥爭的漩渦。劉裕的長子劉義符(少帝)即位後,大臣徐羨之等人把持朝政。劉裕次子劉義真(廬陵王)過去甚得父親的歡心,頗有覬覦帝位之意。他與謝靈運關系密切,常對人說,如果他做皇帝,便用謝靈運為宰相。這情況很容易造成矛盾的激化。而謝靈運完全是詩人的性格,高傲、坦露、褊躁,不擅於政治權謀。他常對徐羨之等施以批評攻訐,引起對方的猜忌,終於在永初三年(422)被逐出京都,遷為偏僻的永嘉郡(今浙江溫州)太守。這是謝靈運首次在政治上受到沈重打擊。來永嘉後的第一個冬天,他長久臥病,至明年(景平元年)春始愈,於是登樓觀景,寫下《登池上樓》這一名篇,抒寫郁悶之情。全詩大致分為三層,但銜接很緊密。前八句為第一層,主要寫官場失意後的不滿與當時矛盾的處境。魏晉南朝時代權力鬥爭激烈,仕途風波險惡,因此士族文人既有進取之誌,又有企羨隱逸之心,而詩人所面臨的,卻是兩者俱無所得的困境。詩一開頭即由此下筆:“潛虬”一句喻深藏不露、孤高自賞的生活,“飛鴻”一句喻奮進高飛、聲名動世的境界;下面兩句說無論前者還是後者,自己都不能做到,深感慚傀。四句中,第三句緊接第二句,第四句遠承第一句,詩意連貫而有變化。以上四句用形象的比喻寫出自己的困境,但為何會這樣,並未交代清楚,所以又有後四句把前四句加以落實。“進德”謂進取功業,施恩德於世人,與“飛鴻”一句相應。——但雖有此誌,卻是才智不及。這句實際的意思,是說自己耿直守正,乃至受人陷害。“退耕”謂退隱田園,以耕作自資,與“潛虬”一句相應。——但徒懷此願,卻是力所未能。以謝氏的富有,當然談不上“退耕力不任”的問題。這句實際的意思,是說自己頗有退隱之心,只是為形勢所格,無法實現。因為當時謝靈運如果拒絕赴任,就是公開表示與當權者對抗,極可能招致更大麻煩。下面進一步寫自己於無奈中來到這偏僻的海隅,入冬後久臥病床,所對唯有蕭索枯瑟之空林。全詩由虛入實,由遠及近,氣氛漸漸降到最低點。
自“衾枕”以下八句為第二層,寫登樓所見滿目春色。“衾枕昧節候”緊承前一句”臥痾對空林”而來,寫臥病中不知不覺,已是冬去春來,同時自然而然引出下旬“褰開暫登臨”。“暫”謂短時間,有抱病強起之意。“傾耳”、“舉目”兩句,寫出詩人對自然風光的極度喜愛。池塘水波輕拍,在傾耳細聽之際,令人慮澄意解;遠山參差聳立,於放眼遙望之中,使人心曠神怡。眼前是一派什麽樣的景色呢?“初景”即新春的陽光,正在革除“緒風”即殘冬的余風,“新陽”即春代替了“故陰”即冬的統治。“初景”、“新陽”寫出總體的感受,是虛筆,下面“池塘”、“園柳”兩句,轉為近景的具體描繪。“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謝詩中最著名的詩句之一,曾引起很多人的贊賞,甚至引出一些帶有神秘性的傳說。鐘蠑《詩品》引《謝氏家錄》說:“康樂(謝靈運襲爵康樂公)每對惠連(謝惠連,靈運之從弟),輒得佳語。後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雲:‘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故事的真實性如何暫且不論,這一聯詩的名聲,看來確是不小。但也有人提出:這二句實在很平常,有什麽可誇耀的?究竟應如何看待,頗可稍加分析。
看起來,這一聯詩(特別是前一句)確實很平常,毫無錘煉之功,所寫景色亦並無特別之處.但應該註意到,它很好地表現了初春之特征及詩人當時的心情。池塘周圍(尤其是向陽處)的草,因為得池水滋潤,又有坡地擋住寒風,故復蘇得早,生長得快,其青青之色也特別的鮮嫩,有欣欣向榮的生氣。但它委實太平常,一般人都註意不到。謝靈運久病初起,這平時不太引人註意的景色突然觸動了他,使之感受到春天萬物勃發的生機,於是很自然地得到這一清新之句。“園柳變鳴禽”,寫柳枝上已有剛剛遷徙來的鳥兒在鳴叫,這同樣是細微而不易察覺的變化。兩句詩表現了詩人敏銳的感覺,以及憂郁的心情在春的節律中發生的振蕩。再有,宋初詩壇,以謝靈運本人為代表,有一種追求佳句的風氣,而通常的佳句,都以反復雕琢、精於刻畫取勝。在這樣的風氣中,此種自然生動而富有韻味的詩句,更顯得特出。總之,放在特定的文學環境和具體的詩篇之中來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確不失為佳句,單獨抽出來加以評論,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從全詩來看,寫到這裏,情緒漸漸轉向開朗欣喜的暖色調。
最後六句為第三層.開頭兩句由登樓觀春聯想到古代描寫春景的詩,借用典故表示自己的感慨,情緒又轉向感傷。“祁祁傷豳歌”的“豳歌”,指《詩經·豳風·七月》一篇,詩中有“采蘩祁祁”等描寫春景之句。何以要“傷豳歌”呢?原來,按照《毛詩序》、《詩譜》等傳統的解釋,《七月》是周公在遭受流言、出居東都以避讒害時作的,謝靈運用此典故,帶有暗喻的意思。“萋萋感楚吟”的“楚吟”,指《楚辭·招隱士》一篇,其中有“春草生兮萋萋”之句。所謂“感楚吟”,是說有感於隱士的生活。這兩句回復到第一層的內容,但並非單純的重復,而是表示要從困窘的處境中擺脫出來,決心走隱居的道路。接著“索居”、“離群”兩句,寫隱居生活令人難以接受的一面,意思是:離群索居的生活,使人容易感到歲月漫長,枯索無味,難以安心。這兩句從詩意上說,是指一般人的想法,並非說自己。但在潛在心理上,這種被否定的想法,也隱約透露了他自己的某種疑慮。謝靈運出身華胄,為世人所重,且驕縱自負,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對於他確非易事。但不管怎祥,他歸隱的決心已下。全詩結束兩句說:“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無悶”語出《周易·乾卦》,意謂大德之人,避世而無所煩憂。這兩句意思是:堅持節操豈止古人能夠做到,《周易》所謂“遁世無悶”在今人身上同樣可以得到征驗!這樣,詩的情緒便從進退維谷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以高亢的聲調收結全篇。也就在這大約半年之後,謝靈運終於稱疾辭職,歸隱到始寧的祖居。
本詩以登池上樓為中心,抒發了種種復雜的情緒。這裏有孤芳自賞的情調,政治失意的牢騷,進退不得的苦悶,對政敵含而不露的怨憤,歸隱的誌趣……,雖然語言頗覺隱晦,卻是真實地表現了內心活動的過程。詩中寫景部分與抒情結合得相當密切,並且成為詩中情緒變化的樞紐。對景物的描繪,也體現出詩人對自然的喜愛和敏感,而這正是他能夠開創山水詩一派的條件。只是,語言過於深奧、句式缺少變化,因求對仗而造成某些重復,也是顯著的弱點。這些都有待於詩歌的發展來糾正。(孫 明)转自lookup.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