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
《蓝桥驿见元九诗》原文賞析
元和十年(815),元稹自唐州奉召還京,春風得意,道經藍橋驛,在驛亭壁上留下一首《留呈夢得、子厚、致用》的七律。八個月後,白居易自長安貶江州,滿懷侘傺,經過這裏,讀到了元稹這首律詩。前後八個月,風雲變幻如此詭譎,白居易感慨萬千地寫下這首絕句──《藍橋驛見元九詩》。元稹題在驛亭的那首詩說:“千層玉帳鋪松蓋,五出銀區印虎蹄。”“玉帳”、“銀區”說明他經過這裏時正逢春雪,所以白詩一開頭就說:“藍橋春雪君歸日”。元稹西歸長安,事在初春,小桃初放;白居易東去江州,時為八月,滿目秋風,因此,第二句接上“秦嶺秋風我去時”。“秦嶺”泛指商州道上的山嶺,是他此行所經之地①。白居易謫江州,自長安經商州這一段,與元稹西歸的道路是一致的。在藍橋驛既然看到元詩,後此沿途驛亭很多,還可能留有元稹的題詠,所以三、四句接著說:“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
這首絕句,乍讀只是平淡的征途紀事,頂多不過表現白於元交誼甚篤,愛其人而及其詩而已。其實,這貌似平淡的二十八字,卻暗含著詩人心底下的萬頃波濤。
元稹於元和五年自監察禦史貶為江陵士曹參軍,經歷了五年屈辱生涯。到元和十年春奉召還京,他是滿心喜悅、滿懷希望的。題在藍橋驛的那首七律的結句說:“心知魏闕無多地,十二瓊樓百裏西。”那種得意的心情,簡直呼之欲出。可是,好景不常,他正月剛回長安,三月就再一次遠謫通州。所以,白詩第一句“藍橋春雪君歸日”,顯然在歡笑中含著眼淚。更難堪的是:正當他為元稹再一次遠謫而難過的時候,現在,自己又被貶江州。那麽,被秦嶺秋風吹得飄零搖落的,又豈只是白氏一人而已,實際上,這秋風吹撼的,正是兩位詩人共同的命運。春雪、秋風,西歸、東去,道路往來,風塵仆仆,這道路,乃是一條悲劇的人生道路!“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詩人處處留心,循墻繞柱尋覓的,豈只是元稹的詩句,簡直是元稹的心,是兩人共同的悲劇道路的軌跡!友情可貴,題詠可歌,共同的遭際,更是可泣。而這許多可歌可泣之事,詩中一句不說,只寫了春去秋來,雪飛風緊,讓讀者自己去尋覓包含在春雪秋風中的人事升沈變化,去體會詩人那種沈痛淒愴的感情。這正是所謂“言淺而深,意微而顯”,極盡風人之能事。
一首詩總共才二十八個字,卻容納如許豐富的感情,這是不容易的。關鍵在於遣詞用字。如,寫元稹當日奉召還京,著一“春”字、“歸”字,喜悅自明;寫自己今日遠謫江州,著一“秋”字、“去”字,悲戚立見。“春”字含著希望,“歸”字藏著溫暖,“秋”字透出悲涼,“去”字暗含斥逐。這幾個字,既顯得對仗工穩,見紀時敘事之妙用;又顯得感情色彩鮮明,盡抒情寫意之能事。尤其可貴者,結處別開生面,以人物行動收篇,用細節刻劃形象,取得了七言絕句往往難以達到的藝術效果。這種細節傳神,主要表現在“循、繞、覓”三個字上。墻言“循”,則見寸寸搜尋;柱言“繞”,則見面面俱到;詩言“覓”,則見片言只字,無所遁形。三個動詞連在一句,準確地描繪出詩人在本來不大的驛亭裏轉來轉去,摩挲拂試,仔細辨認的動人情景。且七言中三用動詞,構成三個意群,吟誦起來,就顯得節奏短而迫促,如繁弦急管並發,更襯出詩人匆遽的行動和急切的心情。通過這種傳神的細節描繪和音樂旋律的烘托,詩人的形象和內心活動,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我們面前,使人深深為他懷友思故的真情摯意所感動,激起我們對他遭逢貶謫、天涯淪落的無限同情。一個結句獲得如此強烈的藝術效果,更是這首小詩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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