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上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原文賞析
這首《臨江仙》詞大概是在高宗紹興五年(1135)年或六年(1136 )年陳與義退居青墩鎮僧舍時所作,當時作者四十六或四十七歲。陳與義是洛陽人,他追憶起二十多年前的洛陽中舊遊,那時是徽宗政和年間,當時天下太平無事,可以有遊賞之樂。其後金兵南下,北宋滅亡,陳與義流離逃難,備嘗艱苦,而南宋朝廷在南遷之後,僅能自立,回憶二十多年的往事,真是百感交集。但是當他作詞以抒發此種悲慨之時,並不直抒胸臆,而且用委婉的筆調唱嘆而出(這正是作詞的要訣 )。上片是追憶洛中舊遊。午橋在洛陽南,唐朝裴度有別墅在此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二句,的確是造語“奇麗 ”(胡仔評語,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四),一種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宛然出現詞人心目中。但是這並非當前實境,而是二十多年前浩如煙海的往事再現而已。劉熙載說得好,“陳去非⋯⋯《臨江仙 》:‘杏花疏影裏 ,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憶首’,府註‘一夢’,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 。”(《藝概》卷四)下片起句“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涼 。”一下子說到當前,兩句中包含了二十多年無限國事滄桑、知交零落之感,內容極充實,運筆也極空靈 。“閑登小閣”三句,不再接上文之意進一步抒發悲嘆,而是直接去寫,作者想到國家的興衰自己的流離失所,於是看新晴,聽漁唱,將沈重悲憤的情感轉化為曠達之情。這首詞節奏明快,渾成自然,如水到渠成,不見矯揉造作之跡。張炎稱此詞“真是自然而然”(《詞源》卷下 )。然“自然”並不等於粗露淺顯,這就要求作者有更高的文學素養。彭孫迥說得好,“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亦率易無味。如所雲絢爛之極仍歸於平淡。⋯⋯若《無住詞》之‘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金粟詞話》)陳與義詞作雖少,但卻受後世推重,而且認為其特點很象蘇東坡。南宋黃昇說 ,陳與義“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 。”(《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清陳廷焯也說,陳詞如《臨江仙》,“筆意超曠,逼近大蘇 。”(《白雨齋詞話》卷一)陳與義填詞時是否有意模仿蘇東坡呢?從他的為人,詩作可以看出,他並不是有意模仿,而是感情的自然抒發。陳與義作詩,近法黃(庭堅)、陳(師道),遠宗杜甫,不受蘇詩影響。至於填詞,乃是他晚歲退居時的遣興之作,他以前既非專業作詞,所以很不留心當時的詞壇風氣,可見並未受其影響。譬如,自從柳永、周邦彥以來,慢詞盛行,而陳與義卻未作過一首慢詞;詞至北宋末年,專門雕飾,有矯揉造作之感,周邦彥是以“富艷精工”見稱,賀鑄亦復如是,而陳與義的詞獨是疏快自然,不假雕飾;可見陳與義填詞是獨往獨來 ,自行其是,自然也不會有意學蘇(東坡)的。
不過,他既然擅長作詩,晚歲填詞,運以詩法,自然也就會不謀而合,與蘇相近了。以詩法入詞,固然可以開拓內容,獨創新意,但是仍必須保持詞體本質之美,而不可以流露出直粗疏,失去詞意。蘇東坡是最先“以詩為詞”的,但是蘇詞的佳作,如《 蔔算子》(缺月掛疏桐)、《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永遇樂》(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八聲甘州》(有情風萬裏卷潮來 )、《賀新郎》(乳燕飛華屋)諸作,都是“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 ”(夏敬觀手批《東坡詞》,轉引自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 》)。評詞者不可不知此意也。来自www.lookup.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