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怕 一作:恨) (無歸路 一作:迷歸路)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晚春時節,百花雕零,風雨常至,難免令人傷春。詞人對這一切更是敏感。他牽掛著那美麗的春花,還能經受得起幾番風雨?他心緒不寧,為春的匆匆離去惋惜,卻又無可奈何。
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花是春天的象征。花開得早,自然落得早,春就去得早。詞人對春天是這般珍惜,連花兒開早了都會感到遺憾,又怎能忍受落花無數呢。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
花兒既然無法遲開晚放,那麽就留住春天離去的腳步吧。“春天啊,聽說海角天涯並沒有你的歸處,你就留在這裏吧!”情至深處,詞人仿佛一個天真任性的孩子。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春天沒有理會詞人的挽留,她依舊悄然離去。詞人只能輕輕埋怨春的無言自去,只能四處尋找一些春的痕跡,給自己一絲慰藉。
他找了又找,最終發現,只有屋檐上的蛛網,沾滿了飄飛的柳絮,還留有少許春色。
五彩繽紛的春過後,是綠意盎然的夏。按說生性豪放的詞人應該看到這一點。然而,他深深地陷在春逝的傷感中,難以自拔。這是因為觸景傷情,落紅無數的暗淡讓情緒低落的他更加黯然傷神。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蛾眉”,形容女子眉如飛蛾觸須,代指美人。
據《文選·長門賦序》,漢武帝的皇後陳阿嬌先得寵幸,後來失寵被廢,貶居長門宮。陳氏聽說司馬相如的文章天下最工,便送去百斤黃金,求得一篇《長門賦》。後來漢武帝看到此賦,有所感悟,陳皇後再度承寵。事實上,《長門賦》並非司馬相如所作,史書上也沒有陳皇後被廢後復得寵幸的記載。
正如《長門賦序》的作者敢於不拘泥故事真偽一樣,辛棄疾此處也來了個大膽生發。他說,被冷落的陳皇後本已有了與漢武帝重聚的希望,但是由於遭到武帝身邊其他女子的妒恨,致使佳期無望。這時候,縱使陳皇後千金買得相如的生花妙筆,脈脈真情又能向誰傾訴呢?
詞人似為陳皇後而傷感,其實是為自己傷感。
南宋國勢日衰,政權腐朽,收復中原的希望渺茫。辛棄疾熱愛自己的祖國,卻又不免對它痛惜、失望。在詞的上片,春的離去,實際上喻指國家的敗落。他期望春天長駐久留,但國勢卻如殘春,風雨飄搖。他不願面對這個現實,然而他又怎能回避得了?他的濟世之誌、救國理想都寄托在南宋王朝的復興上,可是事與願違,眼見這些都落了空,他的心中異常苦痛、矛盾。
愛而不成,則生恨心。他痛恨權奸當道,蒙蔽君主、陷害忠良,痛恨朝廷不思恢復失地,反而排擠抗金誌士。所以,他以長門陳皇後自比,哀嘆自己遭受小人妒忌,無法大展宏圖的悲慘命運。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楊玉環、趙飛燕都是古代著名的美女。一個是唐玄宗的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後來安史亂中被縊死馬嵬坡下;一個是漢成帝寵極一時的皇後,結局是被廢為庶人後自殺。
詞人對妒恨陳皇後的女子說,你們不要高興得跳起舞來,須知玉環、飛燕也難免歸於塵土,一切成空。實際上,他是在申飭、詛咒那些打擊陷害忠良的權貴奸小:你們休要得意忘形,你們難道不知道,玉環、飛燕那樣的命運,最終也會降臨到你們頭上嗎?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詞人此刻正與同事一道飲酒話別。在這閑暇之時,他的愁,依然是家國之愁、命運之愁。惟其如此,才令他感到“閑愁最苦”,才說道,不要去倚靠高樓,否則會看見斜陽墜落煙柳中,令人傷心斷腸。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唐溫庭筠《望江南》);“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北宋柳永《蝶戀花》)……從這些詞中,讀者可以想見:靠著高樓,會看見一點點下墜的殘陽、蒼茫迷蒙的江水、輕煙籠罩的垂柳。這些都會令人傷悲。所以,辛棄疾說“休去倚危樓”,他害怕看到那落日殘陽的光景,害怕由此想到江河日下的國家。他的哀愁,本就已經太多太多了。